《隐秘的角落》:最大的悬念,永远藏于人心深处

  文│ 聆雨子

  编辑│ 谷雨

  《隐秘的角落》可以说是当前最火、引发热议最多的悬疑剧,豆瓣开分9.0,两天后升到9.2(截止现在评分9.1),播出到现在,已经有超过4万人参与评分讨论。

  很少有一部悬疑网剧能够做到现在这样,展示人物拼命挣破命运却又逃不脱的宿命,呈现仇恨的恣生,又不吝诗歌的文艺。除了全剧片尾和剧中人物在特定场景,《隐秘的角落》很少出现悬疑剧标配的音乐,整部剧安静的诡异。

  就像在一个静谧的夏日午后,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旁,在大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里,在孩子们尚且不能理解生命的意义、罪与法的代价,以及父母矛盾的纪里,他们以“义气”为驱使,做了一个郑重于生命的天真决定,他们也绝对想象不到,这个天真决定,日后让他们付出了多大的代价。

  《隐秘的角落》大胆的尝试了一个新的视角,以三个孩子为故事的主人公,让他们和一个偏执的杀人犯,玩了一场猫捉老鼠的致命游戏。以孩子的天真逻辑和大人的精巧算计,支配故事走向,让观众猜不透结局。正因为孩子的天真,面对偏执又可卑的杀人犯时,才会有更多的意外和巧合发生,最终让两个原本不同立场的群体,在这场追逐中,走向短暂的和平,和平又被激烈的摔碎,最后造就难以挽回的悲剧。

  就像《小白船》出现在一部暗黑剧集,给人营造出的怪异感,因为“天真”和“义气”,朱朝阳、严良和普普不断和杀人犯张东升博弈,天真与罪恶界限难明。

  隐秘的角落里到底发生了怎样一起故事呢?它有关破碎的家庭,偏执的母爱,沉默者的妒忌,卑微者的偏执,以及忽然而至的意外和天真,一切的这些,都因为一部相机偶尔记录下的杀人画面,重新搅合催生出爱人的仇恨,母亲的羞愧,父亲的补偿,罪恶的复刻,以及破碎的友谊。

  于是《小白船》飘向西天,同样都喜欢笛卡尔的朱朝阳和数学老师张东升,殊途同归。

  “潜在悬念”的设置

  悬疑剧的题眼,一直都是对“真相”的遮蔽和延宕,云山雾罩、扑朔迷离、疑窦百出,把“究竟谁杀了人”一路拖到最后,藏起来不让观众“看见”,最狠的那些,都看完了,答案还是开放式的,大家还要在网络上争论很久。

  《隐秘的角落》开头其实什么也没藏,谁是凶手,第一场戏已经和盘托出:张东升在爬山途中起了歹念,将岳父岳母推下山崖。但故事也到这里打了弯儿,作为目击者的朱朝阳、普普和严良,有机会揭穿凶手的三个人,因为怕被抓回福利院,决定暂时不报警,而是以“警告信”的形式,警示杀人犯:你不要做坏事了,你被看见了。

  “警告信”几乎为这部剧中普普、朱朝阳、严良之后的行为定好了调,铺陈好了逻辑,即观众不能以成人的思维去理解《隐秘的角落》故事的展开,因为孩子的行为逻辑是机动的、不受社会规定的教条秩序而出发。

  神秘来信、尸检报告、猝发的坠崖和坠楼、被证伪的不在场证明,这些元素搁到其它悬疑剧里,都值得编剧和导演把它们做到极致,把它们做成干扰项、伏笔和翻转依据?可《隐秘的角落》就这么一点不吝啬地、竹筒倒豆子般地从这些潜在干扰项上掠过,把干扰项背后的实质全都告诉给观众。哪有什么悬疑?观众处于上帝视角,跟着三个孩子,一呼即来地穿梭在所有现场。

  影视创作中有一种悬念,叫做潜在悬念,也就是所谓的内在悬念。显在的悬念可以是what——他是谁,他做了什么;可以是why——他为什么要这样做。潜在的悬念是how——做了之后,他会怎么样。而《隐秘的角落》通篇都在讲述“HOW”也就是潜在悬念。

  比如张东升看到纸条那一刻你内心的纠结完全不是“这纸条是谁写的”,而是拿着这纸条,张东升会如何应对。朱晶晶坠楼那一刻观众内心的纠结,完全不是“她是怎么掉下去的”,而是她这一掉下去,朱朝阳该如何说清。

  这是《隐秘的角落》最抓人的一点:观众担心真相里面的每一个人,甚至会和每一个人一起担心“真相会不会就这样被揭开”,担心“揭开真相后对这每一个人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”。这就是“how”,这就是潜在悬念和内在悬念。这才是悬疑剧里,最高段位的玩法。

  《隐秘的角落》故事高潮,正是在于“潜在悬念”的发展,是被不断发生的巧合,以及中间裹挟的中国家庭关系推动,这是《隐秘的角落》展开故事的逻辑。看似是三个小孩为了一份救命钱和杀人犯张东升博弈,实际上呈现的是三个小孩为了得到30万,中间发生的各种巧合事件,最终决定了身边人的命运,和他们自己的人生宿命。

  普普想要为弟弟借到30万;严良的父亲因为吸毒被抓;朱朝阳的父亲有了新的家庭。镜头转到这儿,张东升已经退居到三人之后,《隐秘的角落》迎来了真正的故事主角和故事高潮。朱晶晶的死,直接导致朱朝阳的人生轨迹发生偏转,至此朱朝阳家庭线和三人与张东升的线索交叠在一起,戏剧张力有了。

  隐秘的角落,与悬念的悲悯

  不难看出:人物逻辑的梳理,人物动机的挖掘,人物下一步行为的观察,人物内心深处律动的捕捉,人物潜意识和隐匿心理的挖掘与展现,才是《隐秘的角落》真正的着力点。从事件中心,回到人物中心,甚至是人性中心,这种处理,无疑更加符合文学艺术的本源。

  《隐秘的角落》中的关键词“隐秘”和“角落”,非常匹配于“用特定环境和特定规则,催化出不常见行为状态和不常见情绪状态”的真人秀思维。

  不断把人物置于某种二难选择题里,然后带着观众一起看,他们会怎么选:最该报警的人最不敢报警,因为最该报警的人最怕被抓回福利院;掌握真相的人极度需要钱,钱又可以通过出卖真相来变现;朱朝阳的鬼胎迟迟没被发现,因为母亲也有自己的鬼胎;朱朝阳想去点醒张东升的鬼胎,然后在少宫的那个下午,他自己也带上了更大的鬼胎。

  每个人都有死穴,张东升的死穴是妻子,普普的死穴是弟弟,严良的死穴是父亲,周春红的死穴是儿子,陈冠声的死穴是往事,朱朝阳的死穴是一边缺爱、一边应对畸形的爱。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死穴赌上一切,但每个人都在这场赌博中更频繁地暴露了自己的死穴、更尖锐地戳中了自己的死穴。

  就像张东升的那句话:你们有没有,特别害怕失去的东西。有时候为了这些,人们会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。这死穴、这“特别害怕失去的东西”、这二难选择,类似真人秀里的“特定环境和特定规则”,它们存在的价值,就是逼出人物的非常态,逼出人物用日常性加以掩盖的东西,逼出人物最深层的心理、性格和反应。

  这就是为什么本剧不需要通常意义上的悬念,因为人心才是最大的焦点,悬念只是让人通往这个焦点的“特定环境和特定规则”。

  这种“特定环境和特定规则”,就是编剧学上所说的“戏剧性情境”,值得注意的是,“戏剧性情境”也不一定是“显在的”,它同样可以是“隐在的”,就像悬念一样。

  朱朝阳和父亲的新家庭一起逛街;张东升去参加妻子娘家的满月酒;张东升和岳父母在半山腰亭子里的对话;朝阳目睹了朱晶晶坠楼后,和母亲去看父亲的那个夜晚;母亲袒露了自己的“偷情”后,逼着朝阳喝牛奶的那个夜晚。

  这些时刻看似平淡如常、矛盾并不以剑拔弩张的形式浮在台面之上,但在这些时刻里,人物都不在他们自己的“舒适区”里,每个人都不在与他们日常人设匹配的那个环境里,所以观众能感受到人物尴尬和无所适从的绝望。每个人每个家庭,典型的甚至习以为常的隐秘问题和矛盾,它总会在一个特定的契机下爆发。

  庸常生活表象背后,暗潮汹涌,山雨欲来。那么,“隐秘的角落”究竟指的是什么呢?

  小人物的边缘生活是隐秘;在不为人知处爆发的案件是隐秘;每个人内心那个难于洞悉的、甚至自己都不一定能说清的角落,更是隐秘。把重心落在人性和社会性上面,它才会显得如此扎实、绵厚,如此耐得住咀嚼和研磨,如此能让人回味。

  也才能打破“这里设套和解谜的布点还没完成,那边观众已经把一切戡破”的斗智怪圈,因为人心是勘不破的,而且围绕着人心,需要的不是斗智,而是悲悯:所有人都有罪,但所有人都很可怜。

  悬念的偶然性和人性的必然性

  《隐秘的角落》开篇涌入的是丰沛而庞大的信息量、浮世绘般的覆盖面,以及对每个角色所身陷困境的徐徐展开。仅仅前半个小时,故事就已经交叠出校园剧、社会问题剧、公安题材剧、家庭伦理剧等多个向度。

  千禧前后的南方小城,漫长的暑假,潮湿闷热的空气,破旧而烟火气十足的街景,代感、文艺感、生活感、怀旧感,多位一体、恰到好处的平衡。部分抒情段落的加入,起到了情绪调节和节奏缓释的作用,也多多少少升华出了哲学感:比如朱朝阳在光影迷离中的奔跑,比如三个孩子在屋顶高呼“你大爷的”。

  部分看似轻描淡写的细节,则具有极其准确的力量:张东升在警局喃喃自语的那两句“都怪我”,和面对妻子絮叨出的若干声“都怪我”,那里面若有所思的深意;张东升杀人之后洗完澡戴上假发的动作和神情(假发的设计很有意思,仿佛中知识分子内心和人格上掩藏极深的缺损),在电梯里对玩水枪的熊孩子的态度变化。更不必提背景音乐和音效的加持作用,导演辛爽本就是玩摇滚乐队、做音乐节目出身。

  偶然性加剧了悬疑感,也挑明了事件中心每一次的关键矛盾。

  三个孩子和张东升,偏偏就是同一天同一时间去了同一景区。事情发生后,他们还在一家书店恰好撞见。东升下楼扔个垃圾就听到了妻子和情人幽会归来的窃语。周春红为了在歇斯底里的王瑶面前自证清白,说出“我上周六在六峰宾馆和马主任在一起”的时候,朱朝阳正巧跑到了她身后。这些“恰好”、“正巧”、“偏偏就是”,为本剧提供了绝大多数的“戏剧性情境”、提供了悬念的发酵场域。

  为了恰到好处地建设这种“隐在悬念”,建设“特定环境和特定规则”,主创使用了各种不着痕迹但又非常考究的编剧技巧:

  张东升的怯懦谦卑温厚克己以及相当长时间里的逆来顺受,典型的“反角正写”。陈冠声邻家大爷一样的温和与鸡零狗碎,典型的“强角弱写”。朱朝阳和严良构成的“好孩子和坏孩子”组合,“坏孩子”街头式的爆破力,偏偏主动承担起一个“好”的义举,“好孩子”学霸式的缜密,偏偏主动介入了一串“坏”的恶迹,故事就在这种矛盾双方的彼此转化中,变得张力十足。

  朱朝阳和张东升之间作为敌对方,却铺设了一条潜在的“知己线索”:他们都痴迷数学和笛卡尔,而且都因此而不合群。用少视点来讲故事,则为复杂的人性观瞻,提供了最纯粹的评判标准,像一层洗去偏见的滤镜,直击本源。

  至此《小白船》飘向西天,同样都喜欢笛卡尔的朱朝阳和数学老师张东升,殊途同归。这是《隐秘的角落》作为悬疑剧的一个彩蛋,也是属于朱朝阳的个人悲剧,一道留给观众的开放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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